我的故事

2012-05-08 作者:金国旗 发布人:系统管理员

    许多年过去了,许多事情我早已无从完整地记起,留下的只是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,只因那些片段带来的点滴改变……

一、上城

    整苗床的时候,妈让挑不动扛不动的我去买棉花种子。我跟妈说:“别让我去,我不晓得路,又不识字。”妈瞪我:“你能干什么?难道让你哥不去上工?嘴巴给你做什么用的?”我只好闭上了口。
    一大早出来,太阳到头顶的时候总算走到了棉种店。买好出来,我才敢四处张望张望。只从邻居高老师的口里听过城里的描述,这时我想他肯定只是到了镇上,根本没到城里呢。城里有几层的楼房,有很宽的路,太阳似乎更戳眼睛,秋老虎也更厉害些。
    怕到了中午会饿,早上就多喝了碗稀饭,走了半天路,就想找个地方解手。看着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人,我往路边缩了缩,可是自己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一处像茅厕的地方。
    终于等到过来的是个大妈,我硬着头皮上前去问:“大妈,您晓得哪里有茅厕吗?”
   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说:“姑娘,你后面的就是厕所啊,你没看到上面写的字吗?”
    我讪讪地笑着道谢,在喉咙里嗫嚅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不识字的。”
    大妈恍然大悟,笑笑说:“像你这么大的应该去识点字,去哪里也方便啊。”
    大妈是好意,可是我脸上还是像有许多细针在扎,火辣辣的疼……
    饭桌上,妈说今天先生来家里了,劝妈让三妹四妹去读书。妈托着碗说:“别去了,大丫头没念书,也把种子买回来了。姑娘家识字本来就没什么用,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啊。”哥也点头。爷是个教书的,当初硬让哥读书,书还没读完,爷死了。但凡和哥一样年纪有门手艺的男人孩子都好几岁了,哥还没成家,就是因为到头来还是只能挑泥,自然不想让三妹她们再去读书。
    七岁的三妹和六岁的四妹只管埋头扒饭,不抬头也不插嘴。脸又火辣辣的,我“腾”地站起来,冲着妈喊:“读书没用,读书没用,我不识字,上城里连个茅厕也找不到,让别人笑,我脸也没了。妈,你想让三妹四妹也找不到茅厕?”
    妈看着边喊边哭的我,“啪”地将碗搁在桌上,说:“黄毛丫头,你懂什么呀,姑娘家总是别人家的,读书有什么用?家里是能读书的样子吗?”
    “我不管谁家的,就是不能让她们两个也做睁眼瞎子,将来连茅厕也找不到!”我继续哭喊。
    妈不理会我的哭喊,扔下碗,喂鸡鸭去了。
    几天里,一个人的哭喊还是动摇不了妈,我就告诉三妹四妹让她们和我一起哭。看着三个哭哑了的丫头,妈终于答应卖掉几袋防饥荒的陈麦来给三妹四妹交学费。
    看着妈递给先生的两块钱,我笑了,因为我想到了三妹四妹领着我在城里乱跑也不怕的样子……

二、买肉

    一大早,黏湿湿的雾气沾着衣服和头发,还有两天就年三十了,这雾气里也似乎流淌着油脂,让人想起村头杀猪场上肥厚油腻的肉来。想到肉,我手里捏的两块钱似乎重了许多。
    头天晚上,妈把我拉到一边,说:“村里明天杀猪了,我和你哥哥都要去挑河工,没有时间去买肉,大丫头,你明天去买几斤肉回来。明天跟我们一起起来,早点去,省得肥肉被挑光了。瘦肉没有油水,不要买……”
    爷刚死的时候,姨娘送来了两斤瘦肉,哥扫了一眼,嘀咕了一声,也太舍不得了,就送这两斤不值钱的。可就是这两斤肉彻底勾起了我的馋虫,这时我才知道,他们说的贵肉比这便宜的差远了。
    “瘦肉多好吃啊。”我撇了撇嘴,心理嘀咕着。妈看了我一眼,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两块钱,继续说道:“钱要拿好,放在衣服口袋里,手不要拿出来,就捏着钱,免得你乱跳山猴子掉了。听见我说的了吗,别撇嘴,掉了过年别想要到一块布片……”絮絮叨叨了半天,妈才把钱放到我手里,看着我把它放在棉袄里面的洋布小褂口袋里,才放心地烧灶去了。
    我把刚撇向一边的嘴巴狠狠地往上拉了一拉,高兴得紧张起来:两块钱,两块钱,两张,两张……我还没用过两块钱呢——上次见到是妈拿出来交给学校的先生。——我可以用两块钱了!杀猪的王老头看见肯定不再嫌我碍事叫我一边去,村里管账的赵先生肯定不会眯着眼只算别人家买肉的分量,定会在那油腻腻的小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上妈的名字……
    这时候雾气似乎消了许多,似乎听见王老头把他那个长长的木桶冲了一遍又一遍,热气腾腾的,似乎看见有许多人上前哄抢着买肉了,我脚步加紧了一些。可到了一看,我就要哭出来了:来晚了,肥肉都被抢光了,只剩一堆暗红色的瘦肉软塌塌地堆在一边。后到的村头四婶、六婶看了看,都说只能下次再来了。
    我也就只好往回走了,可是上次瘦肉汤的香味这个时候在喉咙里渐渐泛上来,脚步渐渐慢了,那香味也跟着上窜到了嘴巴里……想到屋檐上的竹条子,我只好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往前走。可是那味道似乎钻进了心里似的越来越浓,我渐渐肯定妈知道了也不会咋样的,万一下次不杀猪了呢,谁知道王老头说的有没有准头……想着的时候,脚已经挪到了那一堆泛着暗红色泽的充满韧性的肉前,我马上拿了一块最大的,伸给了赵先生。
    “大丫头,你妈让你买这个肉?”赵先生没有立即称肉。
    “当然了,不然打死也不敢买啊。”我立刻回道。
    “大丫头,你妈可是我们村里最会过日子的了,你爷在世还差不多,现在怎么可能让你买这肉了呢?”赵先生眯着眼睛看我。
    “妈说不管什么肉,买到就好了。赵队长,快算账吧。”我歪着头。
    “那当然称了,我正愁着这堆肉卖不出去,队里分也难分呢。”赵先生乐呵呵地拿起了那杆黑乎乎油腻腻的秤杆……
    拎着重重的蛇皮袋子,一路小跑到家,我切了一半放进锅里,熬上半天,三妹四妹闻见了都抢着拿碗。
    灶上的香气还没散,妈他们就放晚工回来了。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递给妈,从兜里掏出剩下的两毛钱,说:“妈,没用光,瘦肉便宜,还剩了两毛呢。”
    妈一脚跨向屋角的蛇皮袋子,扯开袋口,转过头来:“大丫头,还有别的肉吗?”
    看着妈的脸色,我定了定神色,说:“没有了,王老头说杀不杀猪了还不知道呢。”
    妈冲到外面,竹条子就呼呼地落在了我的身上,我抱着脑袋缩成一团,听竹条子挥落的风声和妈的数落:“这么大了,不知道好丑,开春了我们吃什么,啊,吃什么,开春你给我挑泥去,养栽子养得好丑都不晓得……”
    多年后,肉的浓香、竹条子的呼呼声都从记忆中抹去了,留下的只是那年整个春天妈熬的嫩蚕豆角麦子粥的苦涩滋味……

    ——买种子,买肉的“我”不是我,是我六十岁的姨妈。妈说她和小姨对姐姐一辈子好都是应该的,要不是姐姐的哭闹,她和小姨也要变成睁眼瞎的。姨妈说她们姐妹要对外婆孝顺一辈子,外婆独自撑起了这个家,让每个人都好好地活了下来。我问妈嫩蚕豆角麦子粥到底是什么滋味听上去很清爽……